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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当年我们单位研究室有个副主任姓胡，三十大几岁，本地一所知名师范院校中文系毕业，在业务部门短暂待过，因为文笔好，被领导挑到研究室，这一干就是十年。早来几年的选调生都叫他老胡，说老胡有才气，也有脾气。
报到没几天，他传话让新来的每人写篇稿子，内容不限。我不敢怠慢，连夜写了篇入职感想，第二天刚上班给他送过去。
一进门，满屋子烟雾缭绕，呛得人喘不上气来。
老胡背对着门，正伸长脖子凑在屏幕前改稿。听我进来，转过身子点点头，算是打了招呼。看那一脸油光光，估计刚熬了通宵。
我毕恭毕敬递上稿子，他往后一仰，整个人沉在皮椅里，边抽烟把稿子扫了一遍。
“小兄弟，长话短说。你底子不错，但稿子很烂。进了机关门，信马由缰、自命不凡那种文风，该扔就扔了。写东西不能凭感觉瞎写，最起码先看单位业务和历史沿革吧？要把自己摆进去，看看单位需要啥、自己能帮着干点啥。你这几页纸完全是自我为中心，我是谁、为啥来、来干啥。一个新兵蛋子，你是孙猴子转世来基层降妖除魔？”
他把稿往桌上一扔，慢慢吐了口烟：
“年轻人混机关，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哟。”
我不敢顶嘴，但心里不服气，介绍个人经历、能力特长，不就是想为单位服务？这还用你说？可又不得不承认，机关写作和报纸刊物确实不是一个路数。这一关不容易，心里难免有些焦虑。
隔了三两天，忽然看到办公桌上多了个花脸稿，笔迹瘦削有力，改得密密麻麻。通读一遍，发现文风陡转，像是破洞牛仔衬衫套上了藏蓝夹克，笔法老到，让人称奇。这篇文章成了我的公文启蒙，原稿一直保存到现在。
02
大半年后，我对业务越来越熟，公文也摸到了套路。部门领导开会、讲课，经常让我捉刀，各种材料成了我的专属，单位内刊上常有我的名字，上级征文、调研比赛也拿过奖，逐渐开始小有名气。
领导表扬多了，同事吹捧多了，不知不觉脾气见长。除了单位领导和部门一把手，谁要改我的稿子，总会有些不爽，有时还敢外露。
有一回，部门被推荐参加全市先进评比。领导很得意，毕竟全区总共就两家，可以借机好好露个脸。其实评比没啥悬念，都提前定好的事儿，走个程序罢了，最重要就是把交流发言稿写好。
为这事儿我整整熬了两个晚上。领导看了连夸不错，慎重起见，让我拿去给老胡把关。
正赶上老胡在沙发上补觉，放下稿子我就撤了。中午再去，老胡在刷牙，稿子摆在茶几上，我赶忙翻了一遍，通稿干干净净，一个字都没改。我暗自得意。
等了足有十分钟，老胡慢悠悠回来：
“小周啊，进步很大，值得表扬。但仔细品品，还是差点意思。要不你辛苦一下，再琢磨一稿出来？”
不等我搭话，又坐在电脑前忙活开了。
要在平常，我可能当场就憋不住了，稿子啥毛病指出来嘛，真有问题不怕改。整这模棱两可，让我蒙着眼瞎猜？熬两个晚上容易吗我？
可这是老胡。我只好耐住性子返工，好容易压缩到十页的材料，硬生生重写了一多半，折腾到半夜两点。心想，这下该能过关了吧？
第二天一大早，老胡接过稿子频频点头：
“嗯嗯，大有起色，可见下了功夫。只不过……”
笑眯眯看着我，欲言又止。
我憋不住了：
“主任，有啥不对劲，您给指点指点。好歹我都尽力了，实在改不动了。”
老胡收起笑意，也不跟我掰扯，只说了句：
“年轻人还是要多磨炼啊。稿子放着，你先去忙吧。”
回去心里一直打鼓，本以为老胡会改花脸稿给我，可连续几天都没消息，领导也没再找我。几个星期后，评选结果揭晓，交流会如期召开。领导散会回来，满面春风，还在例会上点名表扬我写稿不怕吃苦，反复修改润色，效果非常好，给大家长了脸、给单位争了光。
几天后，内刊把这篇稿子掐头去尾发出来，除了名词和数据，跟我那稿不带一句重样的。内容精炼、佳句迭出，念起来还朗朗上口，特别接地气。这稿明显是老胡亲自动手、推倒重来的，到最后还把功劳记到了我头上。
就这么个小事儿，我身上那点傲气被老胡彻底打掉了。
03
第二年夏天，领导神秘兮兮找我谈话，说上级单位政研室借人，想找个法学背景的笔杆子，不知是谁推荐了我。对方一把手电话打到了区组织部，领导们哪敢怠慢，直接通知我三天后报到。
我职场生涯的第一次地狱模式开启了。
借调期间，各种调研、讲话、汇报、方案起草任务应接不暇，没休过一个完整周末，几乎天天熬到后半夜。明明累得要死，躺在床上却异常清醒，数绵羊数星星数啥都睡不着。整天坐办公室，运动量几乎为零，再加上饮食不规律，整个人胖了一圈，脸像是吹气一样肿起来。
最大的考验还是心态，在原单位轻松拔尖，写东西一圈人点赞，到新环境人人都是高手，一次过关根本不要想，三稿以内都算发挥超常。领导训人根本不留情面，你辛辛苦苦写个稿子，让人骂成狗屁不通、一钱不值，这感觉太他娘的酸爽了。
半年总算熬过来了。领导找我谈话，大意就是对工作还算满意，下一步考虑正式调入，征求一下本人意见。我很清楚，来或不来，都是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点。这节骨眼上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，老胡。
那天晚上，老胡带我在单位隔壁学校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他问，你愿意去吗？
说心里话，新岗位虽然累，但能为主要领导服务，层次高、接触广、机会多，对年轻人很有吸引力。能到这里工作，是对各方面能力水平的充分认可，多少人梦寐以求。我从没想过“拒绝”这个选项，有一点犹豫也只是怕做不好。
老胡沉默了很久，字斟句酌地说：“你能力没问题，但，真的不建议你去。”
“我做文字工作十多年，最初也是豪情万丈，以为有了激扬文字、指点江山的机会。一篇稿子费尽心血，最后得到领导认可，那种成就感让人上瘾。而且，整天围着领导打转，下面人当然高看你一眼，各种吹捧接踵而来，让你始终亢奋着，仿佛手中握的不是笔杆，而是权杖。”
“在这种幻觉里，我心甘情愿地寻章摘句、雕琢文字，最好的时光都耗费在文山会海里。十年间，写了几百万字，可哪怕去年的稿子，今年都已经一文不值，因为上边同样有一批人在日夜不停、绞尽脑汁，各种新“精神”和“提法”层出不穷，写稿的人只能疲于奔命。公文二字，听起来唬人，其实不过是传声筒、扩音器，文字游戏罢了，实际问题解决了吗？没人在乎。即便想解决，这点纸面空话有个屁用？”
“外人看来，“笔杆子”躲在办公室里，风吹不到、雨打不着，领导抬爱、同事追捧，是多少人向往的美差。个中滋味，又有谁知？常年伏案熬夜，像我不到四十的年纪，生化指标没几个项目正常，颈椎腰椎也经常罢工，家人无法陪伴、亲友难以团聚，夜深人静谁不孤独苦闷？说拼搏、讲奉献当然没错，可一篇稿子来回折腾，到最后改回原点，真的有必要吗？多一句少一句、这个词那个词，又有多大区别？这种拼搏奉献有意义？上次我让你改稿，两遍你就撂挑子，你知道我一篇稿子最多有几个版本吗？整整11个！你该怎么说服自己，去相信那些完全浪费的生命有意义？”
“年轻人最宝贵的是思想。可这恰恰是写稿的大敌，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？混机关，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，这是多少人头破血流换来的教训啊。每个提法都要有出处，只怕稍有不慎，就会出事故、闹笑话。所有观点必须与上头保持一致，只能在各种“精神”框架下模仿和改编，说白了，就是个旧瓶装旧酒，再煞有介事贴个地方特产的新标签。搞调研接地气？开什么玩笑，真实情况你敢看、你愿看、看了你敢写？你看常年搞文字的人，个个低眉顺眼、四平八稳，张嘴就是官腔四六句，他还有什么独立思维？除了写稿，还能干啥？这不怪任何人，完全是职业病啊。”
“小周你还年轻，稿子是锦上添花，关键还是业务。有了业务，才有长久根基，将来进退自如、前途广阔。如果太早专职做文稿，只怕迟早要写废。谁都指望领导赏识、飞鸿腾达，可这么多年有几个幸运儿？又有几个真正有所作为？你真的相信，大领导选秘书，就看文字功底？一朝天子一朝臣，换了领导，整个文稿风格就是天差地别，你能熬过几茬领导，最后等来垂青的机会？”
“听我一句，“笔杆子”三个字，不是恭维是魔咒，机关最没前途的就是它啊。”
04
两年后，我到了北京。和很多同事一直都有来往，但不包括老胡。几次发短信、打电话给他，都没有回音。有次参加大会服务，我从大会堂给他寄了一张首日封，上面写了这么两句话：
鸿毛逐高，幸有君助。千里咫尺，盼叙衷肠。 又是几年过去了，也不知他收到没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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